80年代未,改革開放雖然經(jīng)歷了近10年,但這陣春風(fēng)并未刮到大別山里的一個村莊里。其實到現(xiàn)在,那里變化依然不大,因為沒有變化的基因,
甚至沒有變化的必要。
活在80年代,過得卻像50年代,貧窮是那里的代名詞,窮人是城里人對我們的稱呼。但我們并不認為自己窮,我們身邊都是像我們這樣的人,
所謂的窮與富之間的差距僅僅是一年能不能多吃上一頓肉,多穿一件新衣服而已。之所以有窮人,那是因為有富人的存在,在富人眼里是貧窮,
在窮人眼里是生活。
這里除了山還是山,一座比一座高的山。山里不通車,只能靠兩只腳。小時候,母親總是帶我走山路,每當我走不動走累的時候,母親就會說,
你看前面那座山就到了,不遠,后來我才知道什么叫看山跑死馬。能夠穿越這層層大山的只有從山頂流下的溪水,山與山之間總有一些深凹,
這些溪水便匯集在這里,形成了池塘。大山深處的池塘是黑褐色的,四周長滿了荊棘,陰森森的。奶奶說,一般深山的池塘里面有水鬼,
千萬不要下去。奶奶說,水鬼會變,如果池塘邊有東西千萬不要撿,水鬼會把你拉進去的。我二嬸也給我說過水鬼,她說她見過,
水鬼在樹上梳頭,沒有下巴。我知道水鬼很厲害,能把一頭牛捂死在池塘底部的泥巴里。阿牛的家旁邊就有這么一個池塘,因為他的家就在山坳里,
阿牛說他家的池塘沒有水鬼,夏天的時候阿牛經(jīng)常在池塘里游泳,池塘的周邊還長了很多烏鴉果、牛奶頭、山楂和桑葚,還有八月扎。
阿牛比我大兩歲,是我們那批娃里最大的,手大腳大頭也大,眼睛大鼻子大嘴吧也大,身寬的像一堵墻,一張稚嫩的面孔被太陽曬的像鍋灰一樣,
臉上的疤痕不知道是風(fēng)刮的還是樹枝劃的,一道道褶皺和這張稚嫩的面孔攪和在一起,看起來有點好笑也有點心酸,但我肯定還是好笑多一些。
他的個也很高,高出我一頭,身體很壯,一般的成年人搞不過他,一頓能吃三碗飯,吃完了還把碗底舔干凈。他夏天穿個破背心,冬天穿個破棉襖。
背心總是臟兮兮的,不是土就是汗,都是干活留下。阿牛說穿背心特別方便,不僅干活方便,臟了就隨時往河里甩甩水抖巴抖巴就可以穿了。
那件破棉襖補丁摞補丁,每年冬天就是這件,小的時候就穿它,像大衣一樣,現(xiàn)在終于穿的合身了,這棉襖是他爹的,他爹穿的時候就是補丁摞補丁。
其實他娘給他做了一件新的,他不穿,我問他為什么不穿,阿牛說穿臟了心疼。破棉襖包裹在他身上就像一頭牛,又憨又笨,脾氣也跟牛一樣,
任勞任怨,挨打的時候就哞一聲,所以他叫阿牛。
我上一年級的時候阿牛上三年級,我上三年級的時候他還在上三年級,所以我們是同班同學(xué)。他有一個姐姐,不過我已經(jīng)對她沒有任何印象。
農(nóng)村的娃從小就開始干活,放牛、拾柴、插秧、割麥...這些活雖然我也干,但阿牛在更小的年齡已經(jīng)開始幫大人們干活。
所以阿牛有一副又黑又壯的身體,我們一直認為阿牛一天只吃一頓飯是餓不死的。
我能回憶到童年五六歲的時候,對童年大部分的事情以及村里的一切記憶非常清晰。我們家住的是土坯房,用黃泥巴加稻草混合,
再用五塊板做成的長方盒子的磨具壓制曬干而成的土坯蓋的,長年的風(fēng)吹雨打,墻面留下不少傷痕,準確的說那叫窟窿,這些窟窿后來也成了麻雀的家。
阿牛的土坯房還不如我們家,傷痕多,窟窿又大,如果阿牛是一個好讀書的孩子,我想他不用鑿壁就能借到光。房頂?shù)臍埻撸嗟拈T框,
遮擋窗戶的塑料布破爛不堪,泥土的室內(nèi)地面坑坑洼洼,陳舊的供臺上擺著祖輩的遺照,幾把破舊的椅子和一張滿是傷痕的八仙桌
看起來這還是一戶人家,他們家就像是在深山老林的一個破廟。說好聽點,像是一位隱藏在大山里絕世高手的素宅,說不好聽,
就是一個快荒廢掉的破屋子。
大山里的村民并不是群居,由于平坦的地方不多,很多住家戶是住在山上或者山腰,附近一兩里地都沒有人家。夜幕降臨時,
風(fēng)吹樹葉的聲音像鬼魂一樣環(huán)繞著周圍。一束煤油燈光從破舊的窗戶里透出,像陰間招魂一樣。后山上偶爾有碎石滾下,
噼里啪啦的聲音像黑白無常要來索命似的。房屋四周的竹林,更像一個黑洞,總有一種莫名其妙向林中走去的沖動....其實寫到這兒,
我也有點害怕,沒想到那就是我們曾經(jīng)居住的地方,還好,阿牛家是這樣的,我們家畢竟是四戶人家挨著,我不是很怕。
如果現(xiàn)代人看到這一現(xiàn)象,我想他會捐些錢,或者會落淚。但你錯了,當時的我們并不覺得自己窮,只是想多吃一頓肉,要一件新衣服,
或者有一個塑料玩具。而且我們覺得很快樂,心中有期待,每天翻過一兩座山,有時光著腳丫子,邊罵邊打架的走小路去上學(xué)。
下學(xué)時,順著大路旁的河道,在河里摸著魚,偶爾在別人家的菜園里刨個蘿卜,摘根黃瓜,或者和河對岸的小孩兒對罵,開開心心。
童年留給我們是美好的,你可以盡情的想像這種美。但這種你們感覺到的美,對于當時的我們是多么的遙遠,我們不知道美是什么,
活著就好,有肉吃有衣穿更好。
在農(nóng)村還有比貧窮更可怕的是沒有文化,更別談文明,也沒有聽說過“素質(zhì)”一詞。現(xiàn)在,當我的女兒摔倒時,我會快速的抱起她,
心疼的哄著她,害怕她受到任何一點點傷害。而在我們那時,摔倒了,大人們上來就是一巴掌,嘴里還嘟囔著說:“讓你不老實,摔死你個小王八蛋”。
我已經(jīng)記不起來這些,這是在我五六歲時看到村里的大人們是這么對待他們自己的孩子。
阿牛家我覺得是一個文盲家庭,其實他家就是一個文盲家庭,阿牛應(yīng)該算是家里學(xué)歷最高的,小學(xué)三年級。他爹管教他的方式是大棒,
我從來沒有見過他爹給他胡蘿卜。小時候在農(nóng)村挨打是家常便飯,我還好點,因為嘴甜,讓承認錯誤就承認,讓下跪就下跪。不像我哥,
死鴨子嘴硬,所以不少挨打。阿牛的挨打還不像我們,我們至少是犯錯后挨打,阿牛家是天天被打,好像他天天犯錯似的,后來想想,
他的確天天犯錯,在他爹的眼里是這樣。
有一天早晨,對了,我就不用那華麗的辭藻來形容陽光明媚或者春意盎然,我覺得特別扭。那我接著講,我和另外一個小伙伴三狗在上學(xué)
的路上遇見了阿牛,三狗我就不講,在后面我會講到。我們看到阿牛疲憊不堪、渾身是土,就嘲笑他,是不是又被他爹狠狠的揍了一頓。
我們可以嘲笑阿牛,但你們沒有資格嘲笑我們,因為嘲笑就是我們的生活,就像城里人喜歡拍別人馬屁一樣,從文字上來講都很惡俗。
阿牛突然興奮的告訴我們,他昨天晚上沒有回家睡覺,我們接著嘲笑他是不是昨天又睡在柴稻草垛里。稻草垛是我們小孩子最喜歡玩的地方,
收完稻谷,把稻草在谷場曬干堆去來。稻草很軟,也很暖和,稻草曬干后沒有蟲子,農(nóng)村的床沒有床墊,就會在床底下鋪上厚厚的稻草,
再在稻草上鋪上被褥。我們特喜歡在稻草垛上爬來爬去,跳來跳去,稻草垛里經(jīng)常有鳥我,那個時候谷場、稻草垛是我們?nèi)サ淖疃嗟牡胤健?/p>
阿牛此時更加興奮,手舞足蹈,說他昨天晚上住在一個被盜的墓地里,他還領(lǐng)我們?nèi)タ戳恕D沟鼐驮谖壹夜葓霾贿h地方地,也是我們上學(xué)的路上。
墓地上長滿了雜草,長滿雜草不好,說明有人的生活也是苦命,可是農(nóng)村人都會不在乎,自己都過不好哪還有精力管先人,
墳?zāi)股峡偸潜缓笕瞬逡桓竟鳎竟魃险持准垼闶羌o念先人。墓地沒有墓碑,一側(cè)有一個低頭可以穿進去的石洞,阿牛說就睡在這里。
阿牛還說里面有好多刺猬,說刺猬喜歡陰濕的地方。我問阿牛怕不怕,阿牛說怕個球,要是有鬼我不弄死他。我對此事記憶猶新,
直到現(xiàn)在誰對我提起刺猬,我就會聯(lián)想到陰濕的墓地。
阿牛就是這樣,不僅憨厚還倔強,每次我們打架的時候他都沖在前面,阿牛力氣大,也皮實,阿牛說,我先上,我不怕挨打,你們趁機逮住一
個就使勁的打。其實這是三狗的主意,三狗說打不過就跑,跑不過咱就拽住一個人使勁打。阿牛雖然比我們大,但有時也經(jīng)常聽我們的。阿牛經(jīng)
常說,干活我可以,動腦筋我不行。
阿牛確實能干活,三年級就可以挑幾十斤的稻草。阿牛家的活也多,其實也不是活多,而是阿牛要干的活多,那個時候我們只能給大人打打下手,
阿牛像成年人一樣,不要命的干活。阿牛也不想干,不干阿牛就的挨打,干了也挨打。阿牛說他想跑,但不能不管她娘。阿牛憨但孝順,
他爹往死里打他他頭都不皺一下,她娘的話她聽,她娘讓他跪下他就跪下。
說起阿牛他娘我還是聽我奶奶講的,奶奶說阿牛的娘家里很窮,住在山上那邊的山上,到鎮(zhèn)子里要翻好幾座山。阿牛的娘16歲就出嫁了,
阿牛的爹也很窮,找窮的響叮當,但不管怎么說嫁給阿牛的爹也算走出來了一座山。為了給阿牛的爹討個媳婦,
阿牛的爺爺送了阿牛娘的娘家人一頭牛,這幾乎是阿牛爹家所有的財產(chǎn)。阿牛娘的爹因為這頭牛給阿牛娘的弟弟取了一個媳婦。
農(nóng)村就是這樣,太窮了,嫁女兒換嫁妝給兒子娶媳婦很常見。為了娶媳婦家里的牛沒有了,阿牛的爹和爺爺只能靠人力來耕地,
阿牛的爹怨氣很大,等到阿牛娘生完阿牛后,阿牛爹就經(jīng)常打他娘,說他娘是敗家娘們,掃帚星。阿牛的娘想死,可是為了阿牛她只能忍著。
農(nóng)村的這種事很多,不是男人打女人就是女人打男人。男人狠點可以打死人,女人受不了就往娘家跑,娘家人有時不愿意讓女兒回來,
一是面子過不去,二是又多張吃飯的嘴,娘家人也有兒媳婦,兒媳婦就會罵罵咧咧。女人沒辦法就去自殺,農(nóng)村的女人自殺一般是吃砒
霜或者老鼠藥,被人發(fā)現(xiàn)了就往喉嚨里灌肥皂水,有時候會灌大糞,灌到自殺的女人惡心嘔吐,興許還能救過來。有的女人會投河,
投河的女人一點機會都沒有,不會游泳,只能淹死了。女人厲害起來都是拿刀砍,扭著男人的頭發(fā),使勁的拽,嘴里咒罵著,咒罵男人
的祖宗十八代,窩囊的男人也只能忍氣吞聲。不是男人打不過女人,是女人的娘家太厲害了,那個時候誰家人多誰厲害,女人打完男人
日子還繼續(xù)過,打架就是過日子的一種方式,這種打打罵罵還能過一輩子。阿牛爹也不敢往死的打他娘,打死他娘不僅要償命,萬一打
跑了再也娶不到媳婦了。阿牛勸過他娘,勸她娘帶他走,她娘說,我們能去哪兒啊。阿牛說去外婆家,阿牛娘說,女人啊嫁出來的人就
是潑出來的水,嫁雞隨雞嫁狗隨狗,我們娘兩哪有地方可以去啊。所以他娘受了他爹一輩子的氣,阿牛只能拼命的干活,任由他爹打罵,
只要他爹不為難他娘他做什么都可以。阿牛說,她娘一直都是逆來順受,阿牛心疼她娘。
阿牛經(jīng)常帶著我們?nèi)ネ禆|西,偷地里的東西,樹上的東西,池塘里東西。偷東西阿牛最在行,因為他經(jīng)常餓肚子,經(jīng)常在外面谷場垛過夜。
阿牛說,餓了他就去偷地里的東西,蘿卜、紅薯、花生、黃瓜等,什么能吃就偷什么,阿牛說太餓了,吃了好多也不頂饑,沒有油水。不
過阿牛挺夠意思的,如果我們偷東西被發(fā)現(xiàn)都是阿牛頂包,阿牛說反正我回家我爹都會打我,就讓我替你們挨打吧。我們倒也不客氣,阿
牛皮實我們是知道的,他打不壞的。不過我們也不是不夠意思,第二天都會帶個飯團給阿牛。說起飯團,那是我們上學(xué)來不及吃飯,就把
米飯帶鍋巴捏在一起,用涼水在外面拍打,最后形成一個大飯團帶在身上路上吃。阿牛能吃好幾個飯團,但我們只能帶一個,我們家也沒
有余糧。阿牛說,好吃,好吃,下次我還替你們挨打。
阿牛說,等他不上學(xué)了就離開了農(nóng)村去城里打工,離開他爹,他恨他爹,他說下輩子就是托生成豬任人宰割也不要成為他爹的娃。他說他
要掙錢,掙到錢要天天下館子。他還說他要找個媳婦,像她娘那樣的,如果能像他娘那樣的話他也聽他媳婦的話。阿牛還說了好多。說多
了我和三狗都懶得聽,三狗鄙視阿牛一眼說,阿牛你還想找媳婦?找個屁,在找媳婦之前不被你爹打死就走狗屎運了。阿牛聽完就直樂,
說,你們小屁孩不懂,我爹打不死我的,等我找到媳婦的時候,我就讓你們幾個鬧洞房。
別人眼里看到的是可憐,我們眼里看到的只有神奇,因為很多事情都不能用成年人或者知識份子的角度去思考。那時的農(nóng)村就是這樣,沒
有文化,也不知道什么叫文明,但你們不能說他們沒有素質(zhì),雖然窮,但靠自己的雙手養(yǎng)活自己,也在養(yǎng)活我們。誰都想天天能吃上肉,
誰都想住上好房子,誰都想能聞到汽油的味道,誰都想有新衣服,誰都想能看上電視....可是那時沒有,我們從后來的電影里知道,原來還
有比我們更好的生活方式。
89年,村里通了電,村里有人買了一臺黑白電視機。一到晚上,村里的人都堆在一起看電視,像過年似的。慢慢的,我們了解了外面的世
界,看見了高樓大廈,小小的心靈也在長大,希望有一天能離開這個破地方。
在農(nóng)村生活,是一種掙扎的生活過程,只是用了一種幽默的方式,或者無知的方式。我們無力反抗大自然的災(zāi)害和半野蠻的環(huán)境,更多的
是選擇服從和承受,我們希望有一天能改變自己的命運,但這對我們來講,比登天還難。我們幸運的是,山里的優(yōu)良空氣洗禮了我們的心
靈,貧窮的生活狀況形成了吃苦耐勞的精神,無知的環(huán)境讓我們遠離邪惡,幾十年后的今天,仔細想想,這是我們比別人多出來的資本。
11歲那年,我離開了農(nóng)村,阿牛離開的更早,其它的小伙伴也相繼離開,離開那個貧窮、無知、討厭的地方。我們每一個人都有一個夢,
在新的世界里尋找,希望自己是一顆幸運星,將來有一天能過上電影里演的那種生活。
我離開后就沒有回頭,不想回頭,我也很少想起我的那些小伙伴,也不知道他們怎么樣,我不想打聽,離開就離開了,想它干什么。以前
是每年回去一次,回家看奶奶,奶奶去世后,再加上現(xiàn)在自己在外成家立業(yè),回去就少了,村子里只剩下老人和孩子,我想,年輕人是不
可能再回去了。
前幾年,有一次我回老家,在村里碰見了從南方城市回來探親的三狗,我和三狗是好弟們。三狗叫我去河邊溜達,順便看看他家那頭在河
邊吃草的牛。正好我也想走走,可能是厭倦了城市里的那種繁忙和霓虹燈,也可能這里勾起來了我兒時的回憶,我很高興接受了三狗的邀請。
小河的水少了,河道里長滿了雜草,把本來就很少的河水截成一個一個的小水潭,這是我們小時候最喜歡的小水潭,我們可以在水潭里抓
魚,每當洪水來的時候,這一切都會消失的無影無蹤。我和三狗順著河道旁邊的小路向河的上游走,小路被亂七八糟的灌木擋住了。我們
一邊撥著樹條一邊聊天,三狗說,路沒有人走,路就沒有了。我也在心里感嘆,人生何不如此,我們的歲月在消失,而它們卻生氣盎然。
三狗指了指前面,說,快到了,牛就在那里。我們來到了牛的旁邊,牛悠閑的吃著草,牛氓在牛背上趴著,死死的釘著厚厚的牛皮,恨不
得一口氣把血吸完,牛也許感覺到疼痛或者特別癢,抖一抖身子繼續(xù)吃草。三狗突然說,阿牛死了,自殺了。
我似乎沒有站穩(wěn),我感覺我不能呼吸了,我感覺眼前的一切都停止了,阿牛死了?阿牛怎么會死?阿牛那么有力氣,阿牛還要成家娶媳婦,
阿牛怎么會死了呢?傷感從我的每一個毛孔里透出來,就像卷著冷氣和鮮血,阿牛小時候的情形不斷的浮現(xiàn)出來。
三狗狠狠踢了一腳長的比他還高的柳枝,三狗說,阿牛就該死,阿牛就是窩囊廢,三狗開始講述阿牛的死因。
阿牛離開農(nóng)村后去城里打工,那年阿牛才15歲。阿牛雖然年齡小但阿牛有一身的力量,養(yǎng)活自己沒有問題,他換了好多工作,都是力氣活,
越干越有勁。憨厚老實、低頭苦干時是阿牛的特點,雇主特別喜歡阿牛,阿牛比別人掙的多,每個月還能下館子一次兩次的,雖然不能天天
下館子,阿牛也特別滿足,至少再也不會挨他爹的打。他爹在他出來打工一年后死的,有一次他爹上山砍柴遇到下雨,晚上受了風(fēng)寒,咳嗽
了一夜,最后咳出來血了,第二天就死了。有人說是黑白無常來索他的命,他打老婆孩子造了不少孽。他爹過世辦喪事的時候,阿牛就是不
跪,阿牛說他爹不配當他爹。阿牛他娘特別生氣,脫掉布鞋狠狠的抽在阿牛的身上,說,這是你爹,死了也是你爹,你給你爹跪下磕頭,你
不磕頭就別認我這個娘,阿牛不敢不聽他娘的,砰砰砰的磕了三個頭,磕的很起勁,把他娘嚇了一大跳,阿牛的頭都磕破了,不知道是怨恨
還是解脫。阿牛心想,頭磕完了,父子情也就結(jié)束了,離我們越遠越好。
阿牛18歲那年認識了一個姑娘,一個發(fā)廊的姑娘,這個姑娘叫阿麗。那個時候發(fā)廊剛剛興起,是從南方傳過來的,那些在南方打工的年輕人
回來后不想去南方,便在本地開了發(fā)廊理發(fā)的生意。早些年農(nóng)村沒有理發(fā)店只有鎮(zhèn)子上有,也就是一兩個人,一把剪刀一把刮刀,一個臉盆。
農(nóng)村沒地方理發(fā),每隔一兩個月就會有理發(fā)匠進村給村民理發(fā),五毛錢理一次。理發(fā)匠的手藝一般,只會理平頭或者刮光頭,就這樣還要排隊。
其實那個時候不僅是理發(fā)需要理發(fā)匠來村里,說書的也是,農(nóng)村沒有電也沒有電視,只有少量的收音機,村里人沒有什么娛樂節(jié)目。村里的
人除了有人家紅白事會在田里放電影,就是每隔幾個月有說書匠來村里說書,也是五毛錢聽一次,都是老年人來聽,聽一次是三四個小時,
說書匠打著小鼓,邊說邊唱,算命的也是,很多匠人都是,進村掙錢,掙的都是辛苦錢,就像赤腳醫(yī)生一樣。村里的年輕人慢慢的也時髦起
來,嫌棄進村的理發(fā)匠理的發(fā),便去鎮(zhèn)上或者鄉(xiāng)里去理發(fā)。發(fā)廊興起后,吸引的年輕人越來越多,因為發(fā)廊里不僅提供理發(fā)服務(wù),還有洗頭
和按摩服務(wù),都是漂亮的女孩兒提供服務(wù)。女孩兒大都是來自周邊縣里的,沒有上學(xué),家里窮,但心里還有夢想。她們穿著劣質(zhì)但非常艷麗
的衣服,濃妝艷抹,撇著蹩腳的普通話,眼睛就像溫順的小貓盯著門口來來去去的人,后來發(fā)廊提供的服務(wù)越來越多,生意越來越好,人越
來越多,但理發(fā)的越來越少。發(fā)廊存在的時間很長,后來因為時代的進步,也逐漸的被淘汰,發(fā)廊的服務(wù)逐漸分化為美發(fā)店、洗浴中心、ktv、
按摩店等等。
阿麗和其她的發(fā)廊女孩兒一樣,后來她們統(tǒng)一被叫洗頭妹,她們很辛苦,賺的是辛苦錢,還要被客人調(diào)戲,滿足他們五花八門的需求。阿麗
恨這些人,討厭他們,這是一群人道貌岸然的人。阿麗剛開始喜歡了一個來這兒理發(fā)的男孩兒,這個男孩兒剛開始對阿麗特別好,阿麗一個
人離家在外有人關(guān)心感覺到非常幸福,后來阿麗被這個男孩兒騙了,男孩兒不僅騙了阿麗的感情還騙走了阿麗的錢。阿麗問他為什么,那個
男孩兒打了她,便走了。從那以后阿麗變得孤言寡語,除了工作就是像丟了魂一樣坐在發(fā)廊的門口,也不招攬客人,也不笑,發(fā)廊的老板都
警告過她好幾次,還是這樣就讓她滾蛋。阿牛每次下班都會經(jīng)過發(fā)廊門口,他看到漂亮的阿麗心里就想,要是能娶上這樣的媳婦,做夢都會
笑。所以每次阿牛下班經(jīng)過這里的時候就會走的很慢,偷偷的看著阿麗。時間長了,阿牛被阿麗發(fā)現(xiàn)了,她發(fā)現(xiàn)偷看她的人長得魁梧、憨厚
,阿麗有時候也對阿牛笑一笑。阿麗一笑,阿牛的內(nèi)心就會砰砰的亂跳,有一次阿牛鼓起勇氣去發(fā)廊理發(fā),是阿麗給阿牛洗的頭。從那以后
阿牛和阿麗便成為了朋友,因為都是出門在外,都是窮苦人,阿牛同情阿麗的遭遇,阿麗也能理解阿牛的經(jīng)歷,他們無話不說,無話不談,
相互分享喜悅相互安慰。阿牛就這樣愛上了阿麗,阿麗也愛上了阿牛。阿牛對阿麗很好,阿牛拼命的掙錢,把所有的錢都給了阿麗保管,后
來他們結(jié)了婚。
結(jié)婚后,阿牛還是那樣拼命的干活,拼命的掙錢。阿牛是個憨厚的人,除了知道干活就是干活,每天憨憨的,穿著破舊的衣服,既不時髦也
不浪漫,阿牛就想多掙點錢,讓她媳婦過上好日子。阿牛也聽別人說發(fā)廊里面的那些烏七八糟的事兒,阿牛不相信,阿牛相信他的媳婦,阿
牛心里想如果能掙更多的錢就可以養(yǎng)著他媳婦了,再也不讓她媳婦當洗頭妹了。她媳婦繼續(xù)在發(fā)廊里干活,她的客戶很多,朋友也很多,她
穿的越來越時髦,越來越性感。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,阿麗開始嫌棄阿牛,正眼不看他,在家里不跟阿牛說話,一說話就是煩,也不做飯
,也不洗衣服,阿牛不作聲,每次干完活回家繼續(xù)干活,把家務(wù)活全包在自己身上。慢慢的她媳婦開始說難聽的話,越來越難聽,阿牛想反
駁,話還沒有說出口就被自己咽了回去。再到后來,她媳婦在任何場合都不給阿牛面子,說罵就罵,說打就打,阿牛也不反駁,低著腦袋總
是笑呵呵,久而久之也就習(xí)慣了。
阿牛的媳婦嫌他掙錢少,罵的更兇了,也更難聽了,阿牛只是點點頭,啥話也不說。阿牛就白里夜里拼命的工作,他一個人干幾個人活,反
正他有的是力氣,掙得錢多了,都給她媳婦。可她的媳婦還是繼續(xù)罵他沒有出息,阿牛還是不反駁,每次他媳婦罵他的時候他就低下頭,自
言自語的說他會更努力的。時間長了,他媳婦罵他罵的更狠了,說他就是個窩囊廢,不像個男人,每個月就掙那么點兒錢,咋不去搶劫呢。
阿牛說搶劫犯法,犯法要坐牢,他媳婦說,別人能去搶,你咋不敢搶,你還是個男人嗎?也不知道他媳婦是說氣話還是說真話,總之每天就
這樣罵阿牛。后來阿牛真的去搶劫了,阿牛力氣大,他一個人可以搶兩個人,他搶的錢都給了她媳婦,她媳婦也不管他的錢是不是搶來的,
只要是錢就好。即便這樣,可是她媳婦還是不停的罵他,羞辱她,說他是窩囊廢,讓她在外面吃苦,買不起一件像樣的衣服,說他一輩子都
是扶不起來的爛泥巴,說他娘也是瞎眼了,怎么生他這樣的一個傻子。阿牛聽到他媳婦罵他娘,阿牛憤怒了,他爹打了他娘一輩子,他娘苦
了一輩子,死了還受他媳婦的羞辱,阿牛想打她媳婦,還沒有伸手,又把手縮回去了,他不能打他媳婦,因為他不能像他爹一樣打媳婦。他
不希望她媳婦跟他娘一樣,他說過,他要對他媳婦好,要好一輩子,不管他媳婦讓他做什么。阿牛繼續(xù)去搶錢,搶的錢全部給他媳婦,他媳
婦還是照樣罵他,阿牛被罵的時候再也沒有反抗的想法,他接受了當下的一切。
后來阿牛被警察抓了,做了兩年牢。阿牛出獄的時候,阿牛去找他媳婦,他的媳婦改嫁了,他媳婦改嫁他不知道,那個時候農(nóng)村結(jié)婚都不領(lǐng)
結(jié)婚證。他的媳婦見到他就罵他,說,滾遠點,窩囊廢。都改嫁了,時間過去了兩年,他媳婦還是對他惡語相加,不依不饒。阿牛就問了他
媳婦一句話,問他媳婦到底喜不喜歡他,他媳婦說,嫁給他是她倒了八輩子的霉,對阿牛說,咋不去死呢?咋不被槍斃呢?阿牛轉(zhuǎn)身走了,
沒說話,也不痛苦,她媳婦還在那兒不停的罵,罵聲和風(fēng)聲攪合在一起,就像阿牛小時候住的那間屋子,風(fēng)來的時候,發(fā)出的聲響瘆人。阿
牛獨自走向樹林,他自殺了,是吊死的,尸體是在很多天以后才被發(fā)現(xiàn)的,死的那天陰沉沉的。
我無法壓抑自己的內(nèi)心,心里像刀絞一樣,我想不明白,阿牛連搶劫都敢做,他為什么怕他媳婦。
三狗說,他問過阿牛,阿牛說,他要好好待他媳婦,他爹都沒有好好待他娘,他不想讓他的媳婦過著他娘的日子。阿牛愿意被他媳婦罵,被
他媳婦打,愿意為他媳婦去搶劫,只要他媳婦開心,怎么都行。
三狗說,阿牛死后,他去找過阿牛的媳婦,問她為什么要逼死阿牛,他媳婦說,我逼死他?他這種窩囊廢早該死,活著就是浪費糧食,他娘
怎么生出他這樣的孬種。三狗憤怒了,說,阿牛為你付出的還少嗎?為了給你掙錢,一個人干幾個人的活,為了給你掙錢去搶劫去坐牢,你
都一點良心沒有?他媳婦說,那是他愿意,他活該,他媳婦還說,那是因為他賤,他就是賤命,他娘也是,他娘這種賤命才生出他這樣的人。
三狗最后忍無可忍,狠狠的抽了他媳婦一巴掌,兇狠的說,這一巴掌是我替阿牛抽你的。
我的內(nèi)心壓抑死了,我感覺我的心臟停止了跳動,呼吸也停止,內(nèi)心的深處有一團火,這團火一直在燃燒,燒的越來越旺,我的身體里發(fā)出
吱吱吱的聲音,我知道那是肉背燃燒的聲音。我壓不住這團火,終于,這團火爆發(fā)了,它穿過我的胃,燒著我的心,順著我已經(jīng)焦糊的喉嚨
噴發(fā)而出,我吼道,怒吼道,為什么?為什么?阿牛為什么那么做?為什么?
三狗也爆發(fā)了,三狗早就爆發(fā)了,三狗吼道,逆來順受,逆來順受,他媽的逆來順受,阿牛一輩子都是逆來順受,跟他娘一樣,只知道逆來順
受,去死吧,逆來順受。
逆來順受,逆來順受…三狗的吼聲在大山里回蕩,穿越了一層層的大山,趟過了一條條溪流,鉆進深山老林,漂浮在山頂周圍,樹木都在哀
嚎,動物都在哀鳴,充滿怨氣的聲音一直縈繞在天空,久久不息。
逆來順受,逆來順受,去死吧,逆來順受,我狠狠的一拳打在正在吃草的牛背上,牛抬起頭,“哞”的一聲,晃了晃腦袋,低下頭繼續(xù)吃草